苏轼《卜算子》

苏轼《卜算子》苏 轼

苏 轼

黄州定惠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疏桐幽人图 溥儒

注释 ①黄州:今湖北黄冈市,因古代曾属于黄国,故隋时建黄州。定惠院:苏轼初到黄州时寓居之地,在黄州府治东南。②漏断:指夜深,漏壶里的水将要流断。漏,漏壶,古代的计时器。③幽人:语出《周易《履卦》:“履道坦坦,幽人贞吉。”意思是说幽隐的人只要坚持正直就能够得到吉利。后来的“幽人”一般有两个意思,一个是如《周易》所说的道德高尚的幽隐之人,一个是指被幽囚之人。苏轼作品中常用此语,如《过江夜行武昌山闻黄州鼓角》“幽人夜度吴王岘”等,是以后一种意思为主,但也未尝没有以前一种意思自许之意。④缥缈:高远隐约的样子。

鉴赏 元丰二年(1079)七月到十二月,苏轼经历了著名的“乌台诗案”,这是北宋历史上最招人诟病的文字狱。幸好由于苏轼本身的崇高声望,弟弟苏辙的拼死相救(乞纳在身官为赎兄罪),以及皇帝对苏轼的好感,他才幸免于死。九死一生的苏轼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开始了他四年的黄州生涯,也打开了中国文学史上异常辉煌的一页。元丰三年(1080)二月初,苏轼抵达黄州。由于政敌的刻意打击,初到黄州的苏轼无处居住,只能暂居在定惠禅院,到五月份才移居临皋亭。这段时期,一家人过着极其艰苦,并且担惊受怕的日子。本词的写作应该也是在元丰三年二月到五月之间。

虽然历代词评家都对这首词赞不绝口,但它却是苏轼词作中争议最多的一首,举其大概,约有三点:第一,这首词是否有本事或者所指;第二“拣尽寒枝”句是否有语病;第三,如何理解幽人和孤鸿两个意象。关于这三点的争论,历来说法不同,资料繁多,不容赘引,下面只略作辨析,择善而从。

首先,关于这首词的本事,宋代就开始流传,说是苏轼为一女子而作。女子或姓王,或姓温,说法不一,大约都是钟情于苏轼而最后不嫁而亡。今天看来,这种说法附会的成分很明显,明显违背了苏轼写词一贯的精神,所以这个“本事”是不足信的。还有一种说法认为,这首词到处都包含着对朝政的隐射讽刺,如“缺月,刺微明也”等,认为它与《诗经《卫风《考槃》相似。现在我们看来,《诗经》中所谓的讽刺大都是经师的附会,那么对苏轼词这样解释,也很像是经师的做法,同样不足信。当然,不排除苏轼心中的确是有“怨”要说、有“愤”要泄,但却不会是这种一一对应的笨办法。清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续编》卷一说:“虽作者未必无此意,而作者亦未必定有此意,可神会而不可言传。”这话是说得恰到好处,我们应该用这样通达的观点来理解这首词。

其次,关于“拣尽寒枝”句的争论,起因是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九认为:“鸿雁未尝栖宿树枝,惟在田野苇丛间,此亦语病也。”此后也有很多人赞同胡仔,认为苏词的确是偶然出现了语病,但是大多数人不同意胡仔的说法,他们的理由又有两种。第一种认为,读苏轼的作品不能拘泥于这些细节,苏轼这里只是写一种寓意,不需深究。第二种则是为了证明苏轼根本没有错,论据又可以分成两种:一种认为,鸿雁未必不栖息在树枝上,他们能举出古人诗句作证;一种认为,正因为鸿雁不栖息树枝的事实,苏轼才写出“不肯栖”来,这是一种拟人的手法而已。综观各种说法,显然最后一种“拟人的手法”是最简洁也最可采的,当然,认为苏轼写词“主在寓意,不必深究”的看法也有道理。

第三,关于“幽人”与“孤鸿“的问题,涉及到对整首词的理解,下面结合全词的鉴赏,来作一些分析。词的上阕以“缺月”“漏断”开篇,一写景一写声,动静结合,突出当时环境的清冷,这虽是纯粹的写景,但强烈的凄凉感已经涌来。接下来两句就出现了“幽人”和“孤鸿”,开始给客观的景色加入了主观的精神。前人的争议主要在这个“孤鸿”上,一种观点认为,这里的孤鸿即是幽人,以孤鸿影的缥缈比喻自己的孤单无依;一种观点认为,这里的确有一只孤鸿飞过了幽人的头顶,幽人才看到了缥缈的影,睹物自怜而倍感忧伤。其实这两种理解都说得通,无论有孤鸿也好,无孤鸿也好,这里的重点都是“人的感情”,而不是客观的景物。词人说“时见幽人独往来”,仿佛他就在看着幽人一般;又说“缥缈孤鸿影”也仿佛他看着孤鸿一般。似乎这里的作者既不是“幽人”也不是“孤鸿”,而是他们之外的一个旁观者。这是一种脱离主体的自我审视。一个人只有脱离自我,从高处审视自己,才能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实际上可以说,这里的幽人、孤鸿都是作者自己。下阕接续上阕末的“孤鸿”来写,“惊起却回头”句可以认为是对客观景物的描写,但更好的理解应该是:作者或者幽人的精神,已经化为了这只孤鸿,三者已合一。因此,“惊起却回头”的是孤鸿,是幽人,也是作者;“有恨无人省”的也是他们;“拣尽寒枝”的,还是他们。这是一种物我同化的极高境界。苏轼在经历了风风雨雨的折磨之后,终于能够在艺术上、也在思想上,达到这种境界了。(姚苏杰)

集评 宋《黄庭坚:“‘缺月挂疏桐(略)。’东坡道人在黄州时作,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六《跋东坡乐府》)

清《刘熙载:“黄鲁直跋东坡《卜算子》‘缺月挂疏桐’一阕云(黄跋见上一条集评)。余案:词之大要,不外厚而清。厚,包诸所有;清,空诸所有也。”(《艺概《词曲概》)

链接 宋代文人墨戏的代表——苏轼《古木怪石图》。苏轼不仅是一位才华出众的文学家,也是一位颇具天赋的书法家、画家。他的书法以意态和奔放自成一体,被列为宋代四大书家之首,苏轼自己说:“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石苍舒醉墨堂》)他的绘画属于文人写意的一路,不拘泥于形似,开创了中国文人画宣泄胸臆、寓意抒情的传统。《古木怪石图》是现存苏轼绘画作品中最为可信的一件,也是北宋文人“墨戏”的代表作。画面的左侧以旋转的笔锋画一块形状怪异的巨石,石后有焦墨细竹;在画的右侧,是一枝屈曲的古木,枝干虬屈、干枯,根部有杂草几棵。画法用笔草草,不求形似,整个画境荒空而沉郁。对于这样一幅构图怪异的画作,宋代有很多人在诗文中屡述这是苏轼借古木怪石抒写内心的郁结之气。黄庭坚在《题子瞻枯木》一诗中说:“折冲儒墨阵堂堂,书入颜杨鸿雁行。胸中原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风霜。”米芾在《画史》中也说:“子瞻作《枯木》,枝干虬屈无端。石皴硬,亦怪怪奇奇无端,如其胸中盘郁也。”

乌台诗案。北宋著名的文字狱。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御史中丞李定、舒亶等人摘取苏轼《湖州谢上表》及其他诗作中的语句,以谤讪新政的罪名逮捕了苏轼,并将他关押在御史台达四个月之久。御史台自汉代以来即别称“乌台”,故此案被称为“乌台诗案”。苏轼的诗文中虽然确有对新政的不满和嘲讽,但因此而定罪则纯属政治陷害。苏轼最终虽因种种原因免于一死,但此后长期被贬黄州,生活困苦不堪。这一事件对苏轼的处事态度和文风产生了巨大的影响。